[剑气]风云（04）
04
“唉，无敌最是寂寞。”
“哼！我不过是一时大意而已！”
温宿看着面前两个神态各异的少年人，不由摇头失笑。
在方才比剑之中落败的少年见状，立刻满脸委屈地扯住了温宿的衣袖，摇啊摇地撒娇：“师兄你看看他！就知道‘人剑合一’‘人剑合一’，我看他是只学了一招人剑合一！”
“你不是也一样！就知道推我！”那险胜的剑宗少年也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委屈表情，扯住了温宿的另一只袖子摇晃了起来，“师兄，他方才还对我三才化生、八卦洞玄，全不讲同门之情，打得我好疼！”
“呸！你一个纯阳，被我三才，还好意思说出来？还和师兄撒娇？丢不丢人！”
“不丢人，输了的那个才丢人！”
“你！”
这两个少年本是一对孪生兄弟，两人生得一模一样，只是一个学了太虚剑意，一个则练的是紫霞功，武功相互克制，实力难分伯仲，自然生了好胜之心。此时眼看着他二人吵闹着几乎又要打起来了，温宿连忙将两人拉开，轮流夸奖安抚了一番，才语重心长地道：“我这番观之，见你二人都长进不少，可见平素苦练，已小有所成。只是我纯阳武学，最讲‘时机’二字，战场之上，切莫冒进蛮干，须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能料敌之先，一击毙命。”
“弟子受教。”两位小道长正色，恭敬地向温宿行了一礼。
“好了，来，你们谁愿同顾师弟比试一番？”温宿摆了摆手，示意两人不必多礼，一边笑着问道。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顾眠雪闻言，则默不吭声地往前走了两步。
那两名少年却是齐齐倒退一步，将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齐声道：“我们不和顾眠雪打！”这时倒是显出孪生兄弟的默契来了。
温宿疑惑道：“为何？”他不着痕迹地瞥了顾眠雪一眼，暗暗担心自己下山游历的这些日子里，师弟因不善言语，受了同门的排挤。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还是那气宗少年站了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着头，小声道：“我们打不过他……”
“哦？”温宿愣了一下，继而笑了起来，他又看了顾眠雪一眼，目光之中不掩欣喜骄傲，“这么看来，绵绵大长进了？”
板着一张小脸的顾眠雪顿时红了耳朵。他尚在襁褓之中便被师父抱上华山，家中还未来得及为他取名，只有个乳名，叫作绵绵，待到开蒙读书时，才由师父做主，取名“顾眠雪”，可是温宿叫惯了他的乳名，至今仍是“绵绵”“绵绵”的喊他。从前顾眠雪粉团儿似的一个小道童，整日迈着小短腿追在温宿背后，奶声奶气地唤他“师兄”，一日里能翻来覆去叫上几十回，“绵绵”这个名字倒也恰如其分，但对如今十几岁的少年人而言，这个名字实在有些女气，听来难免有些难为情。
温宿自知失言，抱歉地冲自家师弟一笑，起身从那气宗少年手中接过练习用的木剑，对顾眠雪玩笑道：“既然如此，顾师弟，可愿与我比试一番？”
他们师兄弟间常有切磋，温宿下山月余，顾眠雪也想请师兄指点自己剑法，便点了点头，也去接那剑宗师兄手中木剑。
“不必了，你就用自己佩剑，叫师兄看看你长进了多少。”温宿叫住顾眠雪，又冲一边观战的兄弟俩道，“衍清，衍墨，你们仔细观摩，待会儿可是要说说自己的心得的。”
退至一边的两位少年齐声应是，顾眠雪也拔剑出鞘，起手就在脚下落了一道太极气场，十几岁的少年宛如雨中翠竹，立在轮转不息的圆融内劲当中，冲温宿深深一礼：“请师兄赐教。”
“请。”温宿话音刚落，顾眠雪的剑光便已杀到，然而在顾眠雪出剑前，温宿已然高高跃起，在空中轻轻巧巧地往旁边一翻，落地时恰好踩在兜头罩下的吞日月气场边缘，反而反手一记五方行尽，将不慎追出太极气场的顾眠雪钉在原地。
观战的气宗少年衍清轻呼一声：“温师兄竟然未落气场！”
名唤衍墨的剑宗少年皱紧了眉头：“太虚剑意以控制见长，与剑宗对战，温师兄为何……”
“难道是落了气场也会被炸，干脆便不落，免得给顾师弟可乘之机？”衍清一手揽住兄弟肩头，猜测道，目光却不曾从温顾二人身上离开半分。
衍墨飞快瞥了自家兄弟一眼，一脸嫌弃地抬了抬肩膀，将他的手甩开。
就在两人说话之时，温宿与顾眠雪手下已走过几十招，温宿仍然未落气场，仅凭着对顾眠雪的熟悉，踩在顾眠雪气场的边缘，精准地躲过他的每一次进攻，反而利用紫霞功“气为剑先”的特点，引得顾眠雪疲于奔波。若非温宿手持木剑，时刻需避顾眠雪兵刃锋芒，不敢与他短兵相接，此时顾眠雪早已败落。
此时温宿正当盛年，“紫冥剑”名动江湖，而顾眠雪还是个在纯阳宫练剑修心的小小少年，此战胜负自是不言而喻，两人也不欲争个长短，只当是师兄弟间寻常切磋讨教而已，故而百招过后，温宿已将顾眠雪实力摸清，便挥剑荡开师弟剑锋，向后急退数尺，跃出战圈，将剑背在了身后。他这一下自是浑身破绽，然而不及他出声，战得正酣的顾眠雪一时忘形，本能地捉住了师兄空门大开的机会，剑冲阴阳追了上来，习惯性地跟着一剑劈砍下来。
顾眠雪这一剑已是强弩之末，若温宿手中所持不是木剑，而是寻常佩剑，这一剑便能被轻易挡下，或者他记得手中的剑是木剑，及时使出一记镇山河，也能将顾眠雪这一击安然化解，偏偏他情急之下，下意识地提剑抵挡，可木剑又如何挡得住顾眠雪手中利刃？剑锋轻而易举破开阻拦，直直没入血肉，自温宿右肩处落下，一直划过他大半个身子，至左腰处透出。
几可见骨。
温热的鲜血喷出，浇了顾眠雪一头一脸，连眼前都仿佛铺了一层血色，耳边忽远忽近地传来衍清衍墨的惊叫和呼喊，好像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别的声音，吵得顾眠雪头脑中一片昏昏沉沉。
苏咏真人不知何时赶到，见到重伤倒地的大徒弟，和提着剑、一身血的小徒弟，又如何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一时气急，竟一掌扇在了顾眠雪脸上，少年雪白的面颊登时红了一片，眼见着肿了老高。顾眠雪耳中一片嗡鸣，眼前尽是血色，忽暗忽明，他手腕一软，沾满了温宿鲜血的利刃跌落在石板地上，发出一声闷闷的响。
往后三年，顾眠雪都没能将自己的剑拾起来。
“此事之后，顾师兄心魔丛生，再不敢用剑，更遑论与人对战，师父担心他忧惧成疾，又念在他绝非有意而为，并不曾重罚，反叫顾师兄下山游历，好解开心结。”小丹笙不知何时蹭到了楼迁身边，紧贴着少年人尚且单薄的手臂和肩头，一脸凝重地娓娓道来，“顾师兄离开纯阳三年，最终于唐门以太虚剑意力克汪莽，得名剑‘夜话白鹭’一双，从此声名鹊起。后来江湖友人因他身姿优雅如鹤，翩然若仙，一头发白更如鹤羽一般惹眼，戏称他为‘鹤子’，如今竟也叫开了。”
“那温师兄呢？”楼迁问道。
丹笙叹了口气：“温师兄受伤颇重，于万花谷将养数年，仍是不见好。他从前是使右手剑的，如今右手经脉不畅，早已不能运气御剑了……”言下之意，曾经惊艳江湖的“紫冥剑”，竟是毁于一次师兄弟间的寻常切磋。
楼迁登时想起温宿执笔持剑，所用皆是右手，心中竟是一阵钝痛，不由得蹙起了眉头，：“那顾师兄打伤同门，甚至毁了温师兄功体，门中竟无半点惩处，大家就都无非议么？这样又、又如何对得起温师兄？”
丹笙摇了摇头，道：“那时我尚未出世，各种情形，也只是听旁人说来的。不过我可是听说，当年师父有意重罚顾师兄，还是温师兄将师父拦住的。”
“……什么？”楼迁面露惊讶之色，心底却很有几分意料之中。
丹笙亦觉得理所当然：“温师兄与顾师兄本就情同手足，他知道顾师兄绝非有意，何况那时顾师兄几近崩溃，数请废除一身功力，以求稍偿罪孽，温师兄那样温柔，又从小看着顾师兄长大，哪里舍得他受这样的苦楚？自然不会追究顾师兄的错处。”
楼迁捏了捏丹笙软乎乎的小脸，强笑道：“你说你不曾亲眼所见当年情形，说起来却是头头是道，莫非你是温师兄肚里的虫儿，他想什么，你都知道么？”
丹笙不甘示弱地捏了回去，一面口齿不清地辩解道：“我自然知道！我天生体弱，父母将我寄养在万花谷中，恰好那时温师兄在青岩养伤，对我处处照拂。我父母本想我留在万花学艺，但我不愿同温师兄分开，这才随他来了纯阳宫，拜入师父门下。这些年来，温师兄就如我父兄一般，他是怎样的人品，我最清楚不过了！”
“好了好了，我不过玩笑一句，你也太认真了。啧，流了我一手的口水。”楼迁作势将手掌在丹笙的衣衫上抹了一把，不顾小道士的抗议，又道，“不过当年温师兄既然不曾怪罪顾师兄，为何两人如今反倒有些不和了呢？”
小丹笙鼓着脸蛋儿想了想，摇了摇头，软绵绵地道：“我也不晓得。只是温师兄旧伤不愈，近年来身子越发孱弱，连带性情都变了。从前我怎样闹他，他都不会生气，如今都会嫌我烦了。”语气是十分的委屈。
楼迁故意打岔：“无量天尊，温师兄那样好的脾气，都能嫌你，可见你有多烦人。”
丹笙愤怒地直戳他腰眼儿。
“好了好了，是师弟的错，小师兄且饶我一遭吧。”楼迁怕痒，连忙扭着腰躲，又担心丹笙从栏杆上跌下来摔着，便伸手将他圆滚滚的身子搂进怀里按住，连声讨饶。
丹笙讨了一声“师兄”，心里甜丝丝的，便不再计较楼迁捉弄他，轻咳一声，端起十分的架子，道：“哼！小师弟，师兄我大人有大量，便原谅你这一回了，日后若再出言不逊，目无师兄，我便罚你、罚你……罚你去非鱼池喂大乌龟！”
楼迁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好，好，以后我都帮师兄喂乌龟，可好？”
“这还差不多！”非鱼池路远，而丹笙人小腿更短，是以在他看来，世上再没比去非鱼池喂乌龟更远的路了，眼见有人愿意效劳，他自然十分乐意，“既然如此，师兄便再同你说一件事儿：你可知道名剑大会？”
自景龙三年藏剑山庄兴办名剑大会以来，每三年一届，不曾中断，早已是天下武林之盛会，楼迁自然有所耳闻。
“两年前的名剑大会，顾师兄拿了第三名。”丹笙说到此处，忽然面露不忍之色，“而温师兄……温师兄重伤那年，本是对一年后的名剑大会志在必得的。”
楼迁脸上那点儿笑意登时褪尽。
丹笙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楼师弟？”他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楼迁的手。
“……我还要扫雪，”楼迁勉强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丹笙发顶，尽力柔声道，“今日就先不陪小师兄玩儿了。”
丹笙见他脸色有些可怖，不敢再胡闹，乖乖点了点头，伸手让楼迁将他从栏杆上抱下来，挽着拂尘，看着楼迁提着扫帚，绕过三清殿，往太极广场去扫雪去了。
此时此刻，太极广场上，顾眠雪正在指点门中弟子习剑对战。
楼迁站在两仪门下，见顾眠雪抱臂站在三清殿前，背脊挺得如劲竹一般。纯阳道长身前，两名正在切磋的弟子战至酣处，激当的剑气微微鼓动着他颊边雪白的碎发，与自肘部垂落的、鹤翼一般的广袖，果然是如鹤一般清雅的谪仙之姿。
楼迁远远地看着，心中竟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话来：
那本该是温师兄的位置。
-TBC-
下一章剑气师兄弟正面交锋【字面意义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