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道]寻鹤记（完）
藏剑山庄来了位小道长，说是来找人，却不进山庄，只是站在大门口，看见进出的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弟子，便急急凑上去问：“请问您有没有捡到过一只鹤？”
纯阳宫近来流行将仙鹤当做灵宠养在身边，来往的藏剑弟子听他这么问， 便都以为是这小道长养的鹤丢了，纷纷表示没有看见。小纯阳在山庄门口站了一上午都没问出点什么线索，眼睛都红了，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惹人怜爱的紧，加上这小道长生得实在可爱，见他快哭了，便有心软的女弟子上前柔声问道：“小道长，可是你的仙鹤丢了？”
谁料这小道长却是摇了摇头。
女弟子奇道：“那是？”
小道长抿着唇，眨巴着一对黑曜石般的大眼睛，半晌，终于小声道：“是⋯⋯很久以前，有人捡到了我⋯⋯我的鹤，我来和他道谢⋯⋯”
他在这里站了许久，早就有人注意到了他，此时听他说明缘由，便都围过来凑热闹，还有人问道：“很久以前？具体是什么时候？”
小道长见到这么多人，不由得害羞得涨红了脸，两只小手用力捻着自己道袍的袖口，支支吾吾地道：“就是⋯⋯很久⋯⋯我、我的鹤被蛇咬了，被他救了⋯⋯”
在场的藏剑弟子听了，虽有心帮他，却也觉得为难。杭州水草丰美，确实在暖冬会有仙鹤来西湖边上越冬，养育幼鸟，而仙鹤素来被视作吉祥之物，每当它们前来越冬，二庄主都会吩咐山庄弟子莫要去惊扰它们，是以藏剑弟子很少近距离接触过这些白色精灵。而且这小道长瞧着不过七八岁，太过年幼，没办法把事情描述清楚，众人一时有心无力，只能拿出些点心糖果喂他，叫他不要着急。
就在小道长被点心吸引走了注意力时，忽然有个女弟子若有所思地道：“说起来，你们记不记得，叶超师兄小时候还养过一只鹤？后来那只鹤去哪儿了？”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吧？”立刻就有人接话道，“那时候小道长怕是还没生出来呢，一定不是他那只鹤。而且我记得那只小鹤是被它父母接走的，应当不是宠物。”
谁料小纯阳听见他们的闲聊，立刻便转过头来，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们，恳求道：“请问您刚才说的是哪位侠士？能不能带我⋯⋯带贫道去见一见他？”
谈起此事的两人原本想告诉他这只是一件无关的往事，然而看着小道长仰着头，一脸恳切的模样，只见他嘴角还挂着方才被投喂的点心剩下的一点碎屑，眉心点了一点殷红的朱砂，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分外清澈，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们，满眼都是恳求，还有谁能忍心拒绝他呢？
于是那女弟子上前一把将他抱了起来。藏剑弟子自幼习山居剑意，一杆六七十斤的重剑使得虎虎生风，抱个七八岁的孩子就和抱只小兔子没什么差别，于是她就这么一手抱着小纯阳，一面往山庄走去：“好，姐姐带你去找他！”
小道长被她抱在怀里，涨红了一张雪白粉嫩的小脸儿，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只得讷讷地道了谢。
女子一路抱着小纯阳回到庄内，正逗他说话，忽然听得背后有人话中带笑地将她喊住：“师妹，你从哪儿偷来一位小道长？”
“叶超师兄！”女子闻声转过身来，惊喜道，“正好，这位小道长有事找你呢！”一面说着，一面将小纯阳从怀中放下。
“⋯⋯找我？”叶超疑惑地道，蹲下身来让视线与那小道长平齐，柔声问道，“小道长，在下叶超，不知小道长找我何事？”
“唔⋯⋯”小纯阳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忽然红了脸颊，垂下头来，支支吾吾地问道，“请、请问⋯⋯您很久以前，有没有捡到过一只鹤⋯⋯”
叶超万没想到他居然会问这个，一时愣住，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对，我确实捡到过一只鹤⋯⋯真的是，很久以前了啊⋯⋯”
大约十年前的初冬，西湖边上来了一群仙鹤。虽然二庄主有令不要去打扰他们，但叶超有位兄长，最喜欢惹是生非，到了第二年春天，小仙鹤该出生时，就一个劲儿地怂恿小叶超同他去湖边看仙鹤，小叶超被他说得心动，纠结了两日，还是忍不住和兄长一道前往湖边。
仙鹤多栖息在湖边的浅滩上，新生的芦苇丛里还藏着他们的蛋。叶超趁着仙鹤们外出觅食，跟着兄长悄悄扒开芦苇，想看看刚出生的小仙鹤是什么样子，却不知何时同兄长走散了。他一个人在芦苇荡里转来转去，正急得快要哭出来，忽然就看见一只小小的、羽翼未丰的鹤子。
小鹤并不好看，它尚未生出洁白的鹤羽，只长着褐色的绒毛，也不会飞，拍着短短的小翅膀，在鹤巢边踱步，时不时伸长脖子，把目光投向天空，等待着父母的归来。
叶超屏住了呼吸，好奇地打量着这只小鹤。然而他不知道，在芦苇丛中的浅滩里，不仅仅生活着仙鹤，在叶超和小鹤都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一条蛇正吐着鲜红的蛇信子，悄悄地接近这只懵懂的小鸟儿，然后忽然窜了起了，一口咬在了小鹤的翅膀上。
叶超和小鹤都被这忽然的袭击吓了一跳，小鹤更是猛地跳了起来，挥动着翅膀想要将蛇赶走，同时不停的鸣叫着，似是在寻求同类的帮助，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毒蛇被小鹤甩了下来，盘作一团，“嘶嘶”吐着信子。
叶超未作多想，拔出背上轻剑便冲了上去，也是他平素勤奋习剑，年纪虽小，出手却十分稳健，一剑便将那条毒蛇从当中斩成两段。只是毒蛇死而不僵，断成两段的身体都在地上不甘心地扭动着，头还企图去咬叶超。
叶超反手将手中轻剑刺穿蛇头，将毒蛇钉死在潜水之中，然后他也顾不得将自己的佩剑拔起来，转头便去看那只被毒蛇咬伤的小鹤，只见小鹤已萎顿在地，无力地挣扎着。叶超连忙上前将小鹤抱起，受了惊吓的小鹤不安分地小藏剑怀中挣扎着，还想用喙去啄他的脑袋，只是它身中蛇毒，实在没有力气，只能将脑袋软软地靠在叶超肩膀上。
叶超将小鹤带回山庄，还请了大夫来为它解毒。被拉来的大夫面对这特殊的“病人”实在是哭笑不得，却架不住叶超苦苦相求，只好按照医治人类的法子为它上药包扎。好在小鹤十分顽强，过了几日便渐渐康复了。
小鹤养伤期间，叶超整日陪在它的身边，喂水喂饭，还经常抚摸它的羽毛作为安抚，痊愈的小鹤自然就痛叶超十分亲热，它还不会飞，只能迈着两条细细的长腿，每日追在小藏剑身后，寸步不离，偶尔还会用它坚硬的喙在叶超嫩嫩的小脸上轻轻啄一下，一点都不痛，仿佛人类的亲吻般轻柔。叶超也十分喜爱这只小鹤，每日不忘叫人给他买些新鲜的小鱼虾回来，亲自喂给它吃，夜里还抱着小鹤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
叶超的玩伴见他身边跟着一只小鹤，自然十分羡慕，都想和小鹤亲近，只是叶超将小鹤护得紧，无论如何都不肯叫别人碰上一下。
后来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小鹤褐色的绒毛脱落，长出了洁白与墨黑相映衬的鹤羽，身形也变得修长美丽，只是这美丽的生灵仍然像个依赖父母孩子般整日跟在叶超身边，将优美的鹤颈靠进他怀里，像只毛绒绒的小动物般蹭着撒娇。
叶超本以为这只小鹤永远不会离他而去，却不料有一日，他尚未起床，就听见院中传来一声清亮的鹤唳。正窝在小藏剑床边小憩的小鹤忽地抬起头来，站起来拍了拍翅膀，回应似的亦是一声长唳。
“⋯⋯怎么了？”叶超迷迷糊糊地从梦中惊醒，还没来得及揉一揉惺忪的睡眼，便被小鹤叼着衣袖往床下扯。
被它拉扯的叶超跌跌撞撞地顺从小鹤的意思为它将房门打开，晨间金色的日光铺满了叶超小小的院落，落在院中两只成年仙鹤洁白的羽翼上，令它们每一片鹤羽都仿佛镀了金一般熠熠生辉。其中一只体型稍大的白鹤，背上竟还负着叶超救下小鹤时遗失的那柄轻剑。
小鹤开心地飞向那两只白鹤，白鹤也立刻张开翅膀，像人类的父母拥抱孩子一般将小鹤拥进怀里。
叶超头发未梳，只穿着一身中衣，赤着脚，怔怔地站在院中，模样分外可怜。他望着眼前三只漂亮得不似凡物的大鸟，忽地明白，他的小鹤终归是要离开他、回到父母身边去了。
心有所感似的，小鹤也回过头，用一对黑曜石般清澈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雄鹤低下头来，用喙稍稍梳理过小鹤细长脖颈上的羽毛，然后将自己背上负着的那柄轻剑放在小鹤脚边。似是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小鹤拍了拍翅膀，拖着剑向叶超跑来。
仙鹤生得纤细优雅，叶超不忍心叫他受累，便赤着脚往前跑了两步，孩子细嫩的脚底踩在一块稍显尖锐的石头上，令他吃痛得跌倒在地，接着一双稍显单薄的羽翼便似拥抱一般落在了他身上。
被小鹤拥在怀里的叶超，忽然搂着小鹤的脖子大哭了起来：“呜⋯⋯呜呜⋯⋯别走呀⋯⋯呜⋯⋯要回来、回来找我玩好不好⋯⋯我在这里等你⋯⋯呜呜⋯⋯”
似是被他的眼泪感染，小鹤也发出几声仿佛呜咽的声音，轻轻啄吻着叶超的脸颊，不忍离别。
然而小鹤最后还是随着父母离开了。叶超捧着那柄被仙鹤送还的轻剑，望着那消失在天际的三抹雪白的身影，很煞风景的用衣袖摸了一把鼻涕。
多年来，叶超日日期盼能再见那只小鹤一面，看看它是否也长成了它父母那样美丽的模样，然而近年再也没有仙鹤来杭州过冬，甚至连叶超初遇小鹤的那片浅滩也慢慢干涸，被开垦成了一片农田。叶超曾远远的去看过一眼，只觉得自己心中那点希望就像那片干涸的浅滩一般，一点点消失殆尽了。
回忆完往事的藏剑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揉了揉眼前这位小道长粉嫩的小脸蛋儿，道：“好了，我就是捡到过这么一只没良心的小东西。小道长，你⋯⋯”
谁知小纯阳竟是猛地扑进了他怀里。
叶超吓得僵在原地，半晌，才试探性的回抱住小纯阳小心翼翼地拍了拍，道：“小道长？”
小纯阳依恋地在叶超颈边蹭了蹭，然后从藏剑怀中抬起头来，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直瞧进叶超眼里，叫藏剑没来由地想起那只小鹤：“对不起，我不知道你长这么大了⋯⋯”
“⋯⋯什么？”藏剑愕然道。
“你再等我一等！再等一下下就好了！”小纯阳从叶超怀中挣了出来，一边喊着一边往外跑，只是还没跑出两步，又转身跑了回来，趁着叶超还没回过神来，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我叫秦羽，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了！”
“等等⋯⋯”等小纯阳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院门，叶超才回过神来，他连忙追了上去，只是已经不见了小道长的身影。藏剑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脸颊上被他吻过的地方，一时间怅然若失。
三日后。
叶超正待出门练剑，却忽然被人告知有位道长想要见他。叶超正疑惑着自己并没有相熟的道长，一抬眼便见一位纯阳道长身着一件鹤羽一般的道袍，头顶道冠上更如仙鹤般染了一抹血红，正站在自己身前五步远的地方，用一双乌黑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瞧着自己。
“⋯⋯道长？”叶超看着眼前这位陌生的道长，心中蓦地生出一股亲切和熟悉来。
纯阳眨了眨眼睛，像个孩子般怕羞地涨红了脸，衬得他眉心一点殷红的朱砂愈发艳丽。只见纯阳修长的手指不自觉的捻着自己道袍的边儿，垂下头来，姿态美丽得像一只羞怯的仙鹤，轻声道：“我是秦羽⋯⋯我忘记你是会长大的，前几日就让师父把我变成了小孩子⋯⋯我⋯⋯谢谢你之前救了我⋯⋯”
叶超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令他惊讶不已的念头。
秦羽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抬起头来，他望着藏剑的眼睛，目光单纯而坚定：“我就是你救下的那只鹤，我来⋯⋯找你报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