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大家亲切可爱地叫我“毛尖”

[琴羊]听雪(上)

【琴羊】听雪



今日长安的天阴沉沉的,公孙谭到华山脚下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一路送他至此的车夫见他眼前覆着一条三指宽的白绫,心中同情,便好心出言提醒他山上已经下过一场雪,天晚路滑,若无急事,不如稍等几日,待天气放晴再上山不迟。

一身青白长衫的长歌门人闻言,只是笑着温言谢过车夫关心,却并未离去,他负着一张琴,面向着上山的路,似是在等什么人一般立在路边。车夫偷眼看他,虽然自己常年南来北往,也见识过不少人物,此时却仍觉眼前这长歌弟子气质儒雅,温文如玉,虽以一道白绫遮住了一双眼睛,却不掩相貌出众。可是这样的人物,却偏偏瞎了一双眼睛,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这么一想,车夫便觉得长歌瘦高的背影看起来格外孤独寂寥。

然而公孙谭却忽然笑了起来。

车夫先是不明所以地四下看了看,疑惑地挠了挠头,然后才看见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载着一位一样一身雪白道袍的纯阳道长,自往那落满白雪的华山去的道上向长歌奔来。

“阿谭!”纯阳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似是分外欢喜的模样,但唤长歌名字的声音却轻轻软软的。他在长歌身前十步开外勒住了马,然后放松了缰绳,那马儿就亲热地踏着小步溜达到长歌身边,绕着他转了一圈儿,从鼻子里喷出热乎乎的气息来。

公孙谭笑了起来,凭感觉准确地找到马儿长长的鼻子,温柔地爱抚了一番,然后伸出手去,恰好握住了纯阳向自己伸来的手,借力跃上了马背,双臂微微一收,便将纯阳细细的腰肢箍在臂间。

“告辞。”长歌虽目不能视,却自然而然地把脸偏向那车夫所在之处,嘴角还噙着一抹笑,客气地点了点头,同车夫道别。那模样丝毫不像是目盲之人。

车夫连忙回礼,然后目送着他们两人一骑绝尘而去,又呆愣了片刻,才缓过神来:“原来是有友人来接……”这样想着,这善良的汉子不由一笑,也不觉先前长歌孤零零的背影孑然萧索了。

 

公孙谭坐在马上,惬意地搂着容冉的腰,亲昵地将头靠在他背上,温存了一小会儿,然后搭在纯阳平坦小腹上的两只手便不老实地游走了起来。

昨夜落了雪,今天白日就已经化了,此时上山的道路一片泥泞,难免湿滑,索性两人并无什么要紧之事,容冉便放缓了马儿的速度,此时单手控缰,空出来的一只手就握住了公孙谭已经摸上自己胸口的手:“不要乱动。”

纯阳的声音又轻又缓,既不似生气,也不像害羞,倒是一贯的温柔,仿佛没有一点儿脾气。长歌闻声不由得笑了起来,就着被抓住了手的姿势,自然而然与他十指相扣,如此仍不满足,便得寸进尺地稍稍偏过头去轻轻在纯阳雪白细腻的后颈上吮吻了一下,含糊道:“想你了……让我摸摸你,今天穿了什么衣服来接我?”言毕,还轻佻地伸舌在纯阳小巧圆润的耳珠上轻轻舔了一下。

纯阳的脸“腾”地红了,他羞窘地抿了抿唇,挣开长歌的手,给了他一记不轻不重的肘击,威胁道:“把你扔下去。”然而就算是故作凶狠的话语,他说起来语调仍是不紧不慢、轻轻软软,落在公孙谭耳中,丝毫听不出半年恼怒,只剩下令人心动不已的欲拒还迎。

然而长歌却老实地将双手交叉,虚虚搭在纯阳小腹上,甚至规矩地坐直了身子,如一个最讲礼节的谦谦君子,再不乱动了。他听见身前的道长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甚至比枯叶打着旋儿落在雪地上时的动静还要轻,可他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就像十二年前那个雪后初晴的日子里,他穿着厚厚的斗篷,抱着琴,站在镇岳宫外,听着里面阵阵的诵经之声,不可思议地轻而易举分辨出容冉那轻缓得仿佛一阵微风的声音。

 

十二年前,长安,华山脚下。

“歇一会儿。”师兄将公孙谭从马车上抱下来,如安置孩童一般将他放在路边茶棚的条凳上,将一杯略微烫口的茶水塞进他手里,嘱咐道,“如今已在华山脚下,趁天色还早,你我休息片刻,喝两口热茶,便上山吧。若是饿了便同师兄说,不过只有些馒头干粮,将就填填肚子吧。”

公孙谭安静地点了点头,捧着杯子默默饮茶润喉。他眼前覆着一道白绫,虽然年纪尚小,却丝毫没有少年人的活泼精神,反而格外苍白憔悴。

初冬清早上山的人不多,这路边的茶棚就显得格外安静,然而不过一会儿,便有几个车夫赶着车来路口拉客。天气冷,他们干脆将车马拴在茶棚外,人却挤进了茶棚里,同照看的老妪买些热乎的汤饼。他们彼此相熟,很快就热络地聊到了一处,小小一间茅棚霎时热闹了起来。

一直默默饮茶的公孙谭却仿佛受惊了一般,手一抖,竟是将手中茶杯跌在了桌上,杯子虽未摔破,茶水却撒了出来,浇在他手上,好在冬日天儿冷,那茶早已温了,并未将他烫伤。师兄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起来护在怀里,紧张地道:“可是烫到了?”

公孙谭苍白着一张消瘦的小脸,缓缓摇了摇头,从师兄怀中挣了出来,轻声道:“我的琴……”

师兄松了口气,扶着他换了张桌子坐下,道:“你等等。”然后冲出茶棚外,从车上取了架琴来,递给公孙谭。小长歌接过自己的琴,紧紧抱在怀里,半晌,终于轻轻松了口气,神情也缓和了下来,道:“……师兄,我们走吧。”

师兄点了点头,又意识到他看不见,连忙出声应了一声,牵着他起身,又将他抱到上车,自己才跟着上车,示意车夫上路。

“师兄不必如此。”公孙谭心不在焉的来回轻抚琴弦,低声道。他年纪尚小,嗓音还十分稚嫩,然而语气却平静淡漠得不似个少年。

师兄看着他,没有回答,只是从包袱里取出一件厚实的斗篷,抖开将他裹了个严实,笑道:“穿上,这个时间,山上怕是已经下雪了。纯阳的雪下得早,而且落了就不化,整个纯阳宫就这么埋在雪里,一埋就是大半年,很冷,但是安静。”

公孙谭闻言,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他生长在江南,虽也见过雪,却只是见过那如江南女子淡妆一般的薄雪,从未见过师兄口中、纯阳宫那积久不化的皑皑白雪,而且以后也再见不到了。

 

他这位师兄在纯阳有位交好的道长,那位道长晓得他二人今日要来,早早便在山门前等候。师兄扶着公孙谭跳下车来,一抬眼便见友人臂上搭着一根拂尘,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长歌亦是喜笑颜开,连忙拉着师弟上前。两厢斯见过后,纯阳便领着他二人往莲花峰走去,一边走一边对公孙谭温言道:“山道难行,积雪路滑,不好行马,怕是得走一段路了,小公子多担待些,若是累了冷了,路上也有可以歇脚的地方,切莫勉强自己。”

公孙谭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道长,晚辈无妨的。”

纯阳看着他笑道:“实不相瞒,贫道有个徒弟,年纪同小公子相当,却不似小公子这般知礼懂事。若他也能似小公子这般,贫道倒是省了不少的心。”

他这话说得亲切自然,连带着之前那番话也不像是对公孙谭盲了眼睛的同情,反而全是为人师者看见与爱徒年纪相当的晚辈时爱屋及乌的疼爱。公孙谭心中霎时便对这位道长亲近了许多,恭敬地回道:“道长谬赞了。道长高足,定是人中龙凤,晚辈愧不敢当。”想了想,又补充道,“晚辈复姓公孙,单名谭,道长称晚辈姓名便好。”

“公孙公子。”纯阳从善如流,笑着点了点头,伸出手去牵起小长歌的左手,自然道,“请随贫道来。”

公孙谭虽然目不能视,平日里一应活动却不需旁人从旁协助,他心中极不愿承认自己从此便成了个瞎子,也就也极厌恶旁人对他的怜悯和同情,然而纯阳此时拉起他的动作却是那么亲切自然,就似长辈对着自己疼爱的孩子一般,竟让他一时舍不得甩开这纯阳道长温热的手掌,乖巧地任他牵着。

跟着两人身后的长歌师兄却是极为惊讶,要知公孙谭是因意外失明,此番大变让这本就心比天高的少年性情变得很有些古怪,近来更是暴躁易怒,已极少见他这般温和乖巧的模样了。思及此处,师兄不由得在道长看向自己时递上了一个钦佩的眼神。

道长却在看到友人一脸的惊喜后,在心中默默叹息了一声。

早在来纯阳之前,长歌便已去信说明公孙谭的情况。这小长歌家境殷实,父亲是远近闻名的儒商,五岁上时,被父亲送入千岛湖微山书院读书。那时书院还是时兴的东西,除了读书论道,闲时也教弹琴作画这类风雅之事,公孙谭幼时就在琴艺上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得“古脉遗音”青眼,有幸拜入长歌门。

他本是赵宫商的弟子,修习莫问心法,天赋卓然,却在一次与同门的切磋中不慎跌倒,后脑结结实实磕在了湖边垒起的圆石上。当时公孙谭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然而几日过后,却渐渐看不清东西了,之后更是头晕作恶,一日在课上晕倒后,再醒来时,双目就已经盲了。

公孙谭目盲之后自然也曾随父母师长四处奔波求医,然而眼睛却始终不见好转,一年过后,他最后一次自万花谷回千岛湖来,与恩师赵宫商闭门长谈一番,次日转投“闭目晓音”康念门下,从此弃了莫问心法,专心琴技医术,对复明再无期待。

康念亦是自幼失明,在生活上有许多技巧能传授给公孙谭。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目盲,公孙谭本就对乐音敏感,如今更是能够凭借声音辨别身边事物,加上康念的指导,很快便不需旁人帮忙,能够自理生活了。

只是祸兮福倚,福兮祸藏,他因对声音敏感而能以耳代目,却也因对声音敏感,以至门中弟子习琴练剑、甚至诵书之声,只要稍不和谐,便会令他坐立难安。江南夏日骤雨,有时夜里落雨之声都会令公孙谭夜不能寐,长此以往,小长歌被这些躲也躲不过的声音折磨得憔悴不堪,几乎要发疯。

就在此时,一位师兄忽然提议,入冬之前带他去纯阳住上一段时日,或许会有些好处。公孙谭虽然不明就里,但是这位师兄亦是对乐音极为敏感,年少时也曾因此困扰不已,而如今他每年都要去纯阳宫稍住几日,美名其曰“修身静心”,于是就任由师兄安排,才有此次华山之行。

纯阳道长将两位长歌弟子带至莲花峰一间独户小院处,房间他已经提前打扫过,处处干净整洁,连院中的积雪也被扫尽,还体贴地准备了干净温暖的被褥。屋里提前点好了暖炉,很是温暖,长歌师兄四下打量了一番,一面为公孙谭将斗篷解下,一面对道长道:“你叫他住这儿?”

道长点了点头,问道:“可是有何处不妥?我原是觉得此处清静,又是你从前住过的,凡事都方便些……”

谁料长歌却是打断他道:“我不同他住一道儿。”

公孙谭闻言也轻轻点了点头。

道长一愣,目光在这一大一小两个长歌弟子身上来回打转,惊讶道:“你们不住一处,难道……总不能叫他一个人独住吧?”

“正是如此。”师兄笑着摆了摆手,道,“我这师弟喜静,不爱有人打扰,放他自己一个便可,好友无须担心。”

“可是……”道长蹙着眉,仍是一副不能理解的样子。

公孙谭也循声朝道长微微一揖,道:“道长不必担心晚辈。”

道长看着这小少年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由得轻叹一声,在他面前蹲下,拉过他的手,低声道:“公孙公子,并非贫道多事,贫道也知公子喜静,不爱旁人打扰,可是……”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奈道,“这大冬天的,此处又无人照管,总得有个烧水做饭的人啊?”

此言一出,两名长歌弟子皆是一愣。

方才纯阳拉着公孙谭的手,便知他手上虽然也有习琴练剑磨出的薄茧,却真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公子,莫说他眼睛不便视物,便是无碍,大约也不懂如何烧柴生火、洗衣做饭,身边是离不了人照顾的。

诚如纯阳所想,公孙谭出身富贵,这些琐事,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长歌门时,都有婢女替他处理妥当,是以他只想着要自己独居一段时日,竟从来没考虑过会无人照顾他这些生活琐事,一时不由尴尬得涨红了脸。

纯阳见状,也只是微微一笑,他拍了拍公孙谭以这个年纪而言分外消瘦手背,看向小长歌的目光也变得格外温柔慈爱,柔声道:“贫道方才说,贫道有个弟子,与公孙你差不多年纪,虽然愚钝了些,却还算是个乖巧安静的孩子,若不嫌弃,就叫他来照顾你,可好?”

公孙谭虽然少年老成,却到底还是个孩子,他一面觉得这样太过麻烦纯阳,一面又确实惶恐若是没人照顾自己该如何过活,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本能地转向自家师兄,无声地求助。不过还不等长歌出声,纯阳便直接拍板道:“既然如此,贫道待会儿就叫他过来与你认识,往后若有什么需要,公孙同他讲明便好,只当是在自己家中,无需客气。”

公孙谭抿着唇,始终等不来师兄的推拒或应承,只好半是窘迫半是期待地点了点头,终于像这个年纪地少年人般害羞地轻声道:“多谢道长。”

此事敲定,纯阳与长歌师兄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他几句,便一道离开了。公孙谭微微松了一口气,摸索着在铺着厚厚床褥的榻上坐下,隐约听到门外道长与师兄耳语,似乎仍是不放心自己,心下倒也觉得有几分暖意,不由得露出个淡淡的笑来。

他听着炭火燃烧的哔啵声,抱着琴呆坐了许久,刚想起身找个地方把琴搁下,忽然听见有人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敲门声很轻,却在这万籁俱静的雪山之中显得格外清晰,落在公孙谭耳中,不禁令他微微一惊,然后想起道长所言,便也猜到来人大约是道长的弟子,这才松了口气,却又不知为何还有些紧张。小长歌甩了甩头,将这奇怪的感觉赶走,沉声道:“请进。”

然后他就听见有人应声推门而入,接着一个身高与自己相仿的少年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自己。公孙谭听见来人细小绵长的呼吸声,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刚想往后退一步,却被一只温暖的小手轻轻扯住。

“你是长歌门来的那个小公子吗?”这小道长的声音又轻又缓,加之年纪尚小,还未变声,听起来格外稚嫩可爱,“我叫容冉,今后就由我来照顾你啦。”


-TBC-

评论 ( 19 )
热度 ( 83 )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零度可乐毛尖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