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大家亲切可爱地叫我“毛尖”

[琴羊]听雪(下)



 

天色渐暗,读书不免吃力了起来,容冉将书本合上,整齐的放在桌边,然后起身,发出一个软软的哼声,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就在他准备去做晚饭时,一直不知在想什么、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着琴弦的公孙谭忽然抬头问道:“下雪了?”

“嗯?”容冉闻言一愣,然后跑到窗边小心翼翼地将窗子推开一条缝,扒着窗框张望了一下,回过头来一脸惊奇地道,“真的下雪了!”

公孙谭微微一笑,他知容冉定然好奇自己是如何知道外边落雪了的,只是顾忌自己的心情才未问出口,一时只觉心中温热,他也跟着长坐起身,一边将琴收起,一边道:“我听到下雪的声音了。”

“诶……”容冉眨了眨眼睛,有些不相信地撅起了嘴,“下雪也有声音吗?”他只知道南国夏日雨打芭蕉,颇有意趣,却还不曾听说过雪落屋檐也有声音。

“自然是有的。”公孙谭将琴小心放回原处,微笑着朝容冉伸出手来,小纯阳立刻上前紧紧牵住他手,长歌便将那只软软暖暖的小手握紧,拇指不动声色地摩挲过小少年细腻温软的手背,然后把人拉到自己身边来,一只手牵着容冉不放,另一只手竖起食指贴在他软嘟嘟的唇上,带着笑意轻声道,“嘘,你仔细听。”

容冉性格天真单纯,不疑有他,当真竖起耳朵细听,许是听得太认真,不知什么时候整个人都趴进公孙谭怀里了。公孙谭如今十三快十四岁,正是少年人猛长个子的时候,加之身体不好,虽然如今渐渐健康了起来,整个人却还是瘦条条的;容冉比他小不到两岁,但是还没长开,正经是个孩子,肉呼呼的,冬日穿得厚实,更是圆滚滚的一团,此时被公孙谭顺势一搂,就抱了个满怀。

容冉倒是丝毫不介意被公孙谭搂着,只是他努力听了许久,仍是觉得雪中的纯阳宫万籁俱寂,耳边唯有屋中炭火燃烧时偶尔的噼啪声和公孙谭均匀的呼吸,根本听不见落雪的声音,便趴在长歌怀中,侧了侧头,疑惑地对他道:“我什么都听不见……”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又轻又缓,奶声奶气的,还带了点委屈,听起来更显童稚,公孙谭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气息喷在小纯阳耳边,令他痒得缩了缩脖子。

“可是我能听到啊,”公孙谭低头,凑近容冉的脖子,深深嗅了嗅纯阳身上的气息,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味道,似乎有一点香火气,又像是带着甜味的暖香,让他莫名喜欢,“就是……扑簌簌的声音,有点像很小很小的鸟儿扇翅膀的声音?”

容冉有些遗憾又有些羡慕地道:“唔,我听不到呢……阿谭你真厉害!”

公孙谭笑着紧紧地拥抱了纯阳一下,低声喃喃道:“是啊……”

他自失明后,耳力远胜常人,更因此生出许多烦恼,长歌天性敏感,来纯阳之前,最不愿旁人提及的,除了眼睛便是此事,然而如今被容冉用带着艳羡敬佩的声音夸赞,他倒是也觉得有些得意了起来。

其实,长歌自己也拿不准自己对待容冉的态度:容冉毫无疑问是顾忌着他的感受的,照顾他时面面俱到,也小心翼翼地从不提他眼睛的事情。公孙谭从前固执地拒绝旁人额外的关心和照顾,可轮到容冉……他居然巴不得纯阳对自己再亲近体贴些才好。

思及此,公孙谭轻轻拍了拍容冉的后背,松开了这个有点太过亲密的拥抱,面向着这不曾察觉自己内心细微的情感变化、仍是一派天真地蹦跳着去为两人准备晚餐的小道长,无声地叹了口气。

冬日昼短,用过晚饭后天已经完全黑了,容冉吃过饭泛起了困,窝在暖和的室内懒懒的不太想动,偷了一会儿懒才拖着步子去将碗碟洗了,然而没一会儿又跑了回来,兴奋地喊着公孙谭的名字:“阿谭阿谭!”

“怎么了?”公孙谭问道,一边将小道士的手拉过来握住。冬日里容冉自然不会再用冷水洗刷碗碟,双手温热,还带着点潮气,可长歌还是喜欢握住他的手同他说话。

容冉笑嘻嘻地把手从公孙谭手中抽出来,像是觉得有趣,又反过来把长歌的手包住,撒娇似地上下晃了晃,道:“雪停了,出去玩吗?”

长歌愣了一下。

“出去玩吧,”容冉讨好地抓着他的手又晃了晃,用他那轻软的声音道,“下雪了可好玩啦,我带你走远一点,我们堆个雪人好不好?”

他语气里满是期待,公孙谭自然不想拂了他的意,何况这是长歌到纯阳来后的第一场大雪,他少年心性,正是爱玩的年纪,又生长在江南,从未见过大雪,自然也十分好奇,故稍一思索,便欣然同意了。

两人将衣服穿戴整齐,又裹上了厚实的斗篷——公孙谭的斗篷是前些日子父母寄到华山来的,外面是云白的江南织锦,里层衬着厚实的羔羊绒,领子上还有一圈雪白的狐狸毛,穿在身上柔软温暖,格外舒适,容冉喜欢它的手感,忍不住偷偷摸了好几把,公孙谭只当不知,由得他高兴——容冉点起一盏小灯笼提在手中,牵着公孙谭走进了白茫茫的雪地里。

雪落了寸许,公孙谭不习惯在雪地里行走,一脚深一脚浅,一时分外狼狈。容冉一开始是牵着他,后来一次见长歌差点滑倒,吓得他连忙一把将人抱住,然后便不敢松手了,紧紧挽着长歌,小心翼翼地提议要不要回去。

险些摔倒的长歌也吓了一跳,却还是摇了摇头,笑着说不必,不仅是安抚小纯阳,也是觉得踩在这般松软的新雪之上的触感新奇有趣。

很快公孙谭便掌握了雪地行走的技巧,不需容冉时刻扶着了。先前紧张时,他一直下意识地紧紧攥着容冉的手,掌心全是冷汗,此时纯阳明显感觉到他放松了下来,便也跟着放心下来,重新露出了笑脸,拉着长歌一路来到一处平坦宽阔的雪地上,蹲下身来安静地团起了雪团子,细声细气地说要做一个像公孙谭的雪娃娃。

公孙谭微笑着同他蹲在一处团了一会儿雪团子,团着团着,忽然一阵心悸,迫使他猛然抬起头四下张望了起来——不是因为他听到了什么动静,而恰恰是因为、他什么动静都没有听见。

雪夜寂静无声,安静得可怕,偏偏长歌自失明后便是靠着敏锐的听觉以耳代目,此时眼前一片黑暗,耳中似乎只有自己呼吸和心跳的声音,身边全是冰冷的皑皑白雪,一时之间,公孙谭恍惚回到了刚刚失明的那天。

仿佛天地间忽然就只剩了自己一人。

长歌不能抑制地发起抖来,浑身发软地跪倒在雪地里,他似乎一瞬间失去了方向感,甚至想不起应该就在他身边的容冉究竟在何处,只能用双手胡乱在身边摸索了起来,用因恐惧到极点而显得尖利的声音茫然地呢喃着纯阳的名字:“小冉……小冉……”

容冉被他吓着了,连忙一把抓过他的手,将手套上的残雪拍尽,扯下手套,把那双冰凉的手捧在掌中,小心翼翼地呵着气,轻轻搓着他漂亮的手指,轻声安慰道:“怎么了?阿谭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我在的我在的……”他年纪还小,此时忽生变故,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说到最后已是语带哭腔,慌张得手足无措。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在团雪团子玩,公孙谭十指冰凉,微微颤抖着反握住容冉的手腕——纯阳骨架还没长开,手腕细细的,握在掌中却并不嶙峋,反而覆着一层温热细嫩的软肉,叫人心都软成一片,手上更是分毫不敢用力,生怕伤到这尚还柔弱的小童——他还没从方才仿佛失去所有感官的恐惧中恢复,脑子里仍是一片混沌,只能顺着容冉的手一点点往上摸,最终双手颤抖地捧住小纯阳被眼泪沾湿的、肉嘟嘟、暖融融的小脸。

公孙谭忽然很想亲亲他。

他素来不愿与人相处过密,哪怕是失明之初处处要人照顾,也不喜和他人有什么肢体接触,更遑论亲吻这般亲密的行为,然而如今,他轻轻捧着容冉的脸,感觉到抽噎着的小纯阳渐渐平静下来,又因害羞而稍稍侧过头去,手底下的皮肤也越来越热,公孙谭终于忍不住凑上前去,轻轻落了个吻在容冉光洁的额头上。

“阿谭……”纯阳耳朵蓦地红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羞得水汪汪的,长长的睫毛像一对小翅膀一般颤巍巍的,明知长歌看不见自己,却始终不敢将目光落在他脸上。

公孙谭快十四了,虽不曾尝试过,对感情之事却也不似孩童那般懵懂了,此时在这皑皑白雪之中,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与容冉相互偎依在一起,长歌心如擂鼓,竟在这一瞬间豁然开朗——

原来他是喜欢着这个人的。

知道自己的心意所在,被少年人最单纯的爱慕之情鼓动着,公孙谭忽然很想再去亲亲容冉,亲亲他光洁饱满的额头、肉嘟嘟的小脸,但最想尝的,还是他柔软的双唇……

然而最终,长歌却只是用指尖轻轻揩去纯阳眼角一点残存的湿意,轻声道:“我无事,累你担心了……我们回去吧。”

“……嗯。”容冉怔怔地看着公孙谭近在咫尺的面容,半晌,轻轻应了一声,然后与长歌互相搀扶着起身,拾起身边不知何时被打翻、已经熄灭了的灯笼,借着朦胧的月色,小心地回家去了。

当晚容冉自然留在了莲花峰上照顾公孙谭,不曾下山。次日清晨天还未亮,小纯阳便醒了过来,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翻了个身,盯着身侧依然熟睡的长歌发起了呆。

睡前长歌自然将眼前的白绫取下了,此时这张尚带着少年稚气、却已然生出些逸士傲骨的清俊面庞第一次不加遮掩地展示在纯阳面前。容冉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直看得假寐多时的公孙谭都不自然地红了耳朵,才嘻嘻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长歌发烫的耳朵:“阿谭,你醒啦?”

“……嗯。”公孙谭再装不下去,只得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倚在床头。他眼瞳乌黑,分外好看,只是没有一点神彩。

容冉心中难过,便不再盯着他瞧,哆哆嗦嗦地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道:“还早,天都没亮呢,阿谭再睡一会儿吧。”

公孙谭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愣怔了一会儿,忽然道:“你呢?”

“我要去上早课呀。”容冉用手掩住一个大大的呵欠,嘟囔道,“不能迟到,迟到会被师叔打手板的。”

公孙谭笑了起来,在书院,若是有弟子迟到,也会被先生这样教训。

思及此处,长歌忽然怀念起在书院读书上课的日子,一时心血来潮,道:“小冉,今日我同你一道去上早课,可好?”

容冉自然是一脸欣喜地同意了。

梳洗妥当后,容冉拉着公孙谭到莲花峰驿站处牵了一匹小马,他坐在前面控缰,公孙谭就在后面搂着他的腰,两人一骑,亲亲热热地往太极广场去了。

“小冉,你平日都是这样去上早课的吗?”今日天气依然阴沉沉的,冬日迎面的寒风吹得公孙谭脸颊发疼,他本能地把脸埋进容冉的毛斗篷里,闷声问道。

容冉倒是早已习惯了,丝毫不觉得冷似的,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不是的,我平日里,用轻功比较多。”小纯阳想了想,又叮嘱长歌道,“阿谭,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师父呀,他不许我冬日里用轻功下山,总担心我落地不稳跌倒……”

华山地形崎岖,素以险峻著称,公孙谭自然晓得容冉师父的担心不无道理。他面上一派真诚地应了下来,心中想的却是容冉如此乖巧,竟也有不听师父教诲的时候,一定要找机会将此事告知容冉的师父,免得他真的大意跌伤,若是跌到山崖下,叫谁去救他呢?

纯阳宫一贯是待观中弟子做过早课,才大开山门请香客上山敬香的,是以早课从不许外人从旁打扰,容冉也是拉着公孙谭到了三清殿外,才猛然想起此事。他既不敢偷偷将长歌带进大殿,又不舍得叫他一个人呆着,一时左右为难,站在门边一脸的懊恼。

倒是公孙谭微笑着伸出手去,轻轻捏了一下容冉脸颊上的软肉,轻松道:“你进去吧,我就在外面等你。”

冬日严寒,容冉自然是一万个不同意,然而眼看早课的时间就要到了,身边经过的同门都不忘催促自己一声莫要迟到,小纯阳急得额角冒汗,长歌倒是浑不在意自己将被如何处置,抱着琴安静地站在容冉身边,一脸的随遇而安。

最后,容冉也只能一脸不高兴地嘟着嘴,鼓着肉肉的小脸将自己的斗篷脱下,踮着脚披在公孙谭的斗篷外,一边仰着头给他系带子,一边低声叮嘱道:“外面可冷了,你多穿一点……若是实在冷得厉害,你就去两边的偏殿等我。若有人拦,就说你是师父的客人,师兄师姐们都不会为难你的。”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轻缓,即使着急,听起来仍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样子。公孙谭微笑着顺着他的话频频点头,待容冉又给他将衣裳检查了一遍、抬起头来冲他道别时,他便自然地往前凑了一点,将唇轻轻贴上容冉光洁饱满的额头,落了一个温柔的吻。

小纯阳最后是捂着脑门儿、脸红得像只煮熟的虾子、晕晕乎乎地爬进三清殿里做早课的。

公孙谭笑着摇了摇头,抱着琴,将腰杆挺得笔直,安静地立在镇岳宫外,不多时便听见里面传来纯阳弟子齐齐诵经之声,声音浑然一体,宛如天籁。长歌倚在廊下一根柱子上,百无聊赖间分神去辨别经文大意,然而听着听着,他竟然这朗朗诵经之声中,找出了容冉的声音。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纯阳的声音,轻缓稚嫩,带着温柔的笑意,从来都是不疾不徐的,落在耳中就似一阵春日暖洋洋的微风,即使是在公孙谭情绪最为焦躁易怒的日子里,容冉的声音也总能让他莫名地安静下来。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

他从未见过容冉的模样,以后大约也见不到了,然而每每听到纯阳那又轻又缓、语带笑意的声音,长歌脑海中总能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小道童的形象。这种感觉就似他从前读古书时,不自觉地在心中勾画那些已经逝去的古人的形象一般,虽然看不清他具体的眉目,然而他偏偏能够认定,容冉就应当是这个样子。

小纯阳细细的声音混杂在同门齐声诵经的声音里,却偏偏像是在公孙谭耳边呢喃一般,那样清晰可闻。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长歌忽地抬头,伸出手去,恰好接住一片冰凉的雪花。

“下雪了啊……”他轻声自语道。

那一刻,公孙谭迷茫徘徊焦躁不安了近两年的心,第一次、真正平静了下来。


-TBC-


评论 ( 14 )
热度 ( 83 )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零度可乐毛尖 | Powered by LOFTER